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TK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响马传 一 公共汽车一路颠簸,沿着山道大喘气爬行,沉重缓慢,随时有停顿的可能。头顶是阴霾的天,灰暗厚重,脚下是翻卷的云,同样的灰暗厚重。偶尔的,灰暗厚重里冒出一棵树的枝桠,一丛墨绿的叶子,带着阴湿的水气,老道而狰狞,是青杠木,一种秦岭山中太常见的树木。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、旱烟、臭脚、柴禾和鸡屎的气味,前端的司机叼着烟卷,粘着一眼眵目胡,一只手搭在车窗上,一只手拢着方向盘,将车上几十个人的生命不在乎地抡着。有孩子在哭,吱吱呀呀,没完没了,母亲便训,孩子哭得更甚,后来索性嚎啕。一车人大半在睡觉,身体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,有的头碰在玻璃上,嘭的一声,也并不醒来,似乎缺觉缺得厉害。 我和日本历史学者山口健一隔过道而坐,我们之间夹了个鹅笼,一只白胖的鹅,不知怎的从竹笼里钻出了脖子,一双阴鸷的小眼,恶狠狠地盯着旁边留小胡子的日本人。山口窥出鹅并不友善的态度,将身子使劲往里缩,一双手紧紧地护住怀里的数码摄像机。那鹅盯了一会儿,终于瞅准机会,头一低,脖子一拧,在日本人的大腿上狠狠呷了一口。山口嘶着声儿大喊(疼),后边鹅的主人伸手给了鹅脑袋一巴掌,鹅缩回了笼子里去。山口的如一剂提神灵药,使得周围人立刻清醒,纷纷向他注目,那目光带着惊异与不屑。山口赶紧把头埋下去,这样一来,脸便和鹅笼贴得近了,鹅立刻钻出来,摆出了继续进攻的架式,山口吓得用衣服挡住了,嘴里不住地咕噜。他手里那件黄绿的衣服是临上车前,我花二十块钱从地摊上买的,很常见的那种部队淘汰下来的民工服,我用这件很“普罗”的衣裳换下了山口那件白色的“圣保罗”隐条外套,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以我的经验,山口穿着“圣保罗”进山,会累赘得我们什么也干不成。山口不喜欢这件衣裳,不穿,道具一样,老在手里攥着。现用它来挡鹅,倒也物尽其用。 我的临座是个小青年,头发染成棕红的颜色,发的根部露出深深的黑,泛出了片片油光。他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,没有一刻停止,车椅子是连着的,就带着我跟他一块儿哆嗦。这种被动的哆嗦并不舒服,只好忍着。青年嘴里呜呜啦啦地唱着,听不清歌词,像是病中的呻吟,现今的音乐都是这股劲头,无外是爱谁爱得要死,爱得咬牙切齿之类。我想,他要是我的儿子,我会照着那张扁脸狠狠地扇一巴掌,扇他个鼻子蹿血,看他还敢这般穷哆嗦不!脚下有东西,我朝临座踢了踢,硬扎成的,不甚清爽。一会儿,那东西随着山路的转动又滚了过来。低头看,是个尼龙口袋,我问临座口袋里头装的是什么,他说,东西。 等于是没说,明显的是不愿说,我也不再理他。他看了看窗外说,快到梁顶了,翻过秦岭大梁就是这趟车的终点青龙驿了。山口问青龙驿离紫木川还有多远,青年说不远,二十里砂石路,要是赶上班车,半个小时就到。前排一个头上缠黑帕子的老汉回头看了我和山口一眼,问我们到紫木川找谁,没等我回答,山口抢着说找杨贵妃。老汉嘟哝了句什么,回过头去再不言语。我想,这个山口话忒多,得提醒他,没事少张嘴。 海拔越发地高了,车外头,白茫茫一片,云气一团又一团,在车周围滚过来滚过去,连路也看不见了。我从包里掏出电话簿,给紫木川镇长李天河打手机,一周前我用电话跟他联系过,说要陪“国际蜀道研究会”的山口健一来考察傥骆道,希望给予关照。我和李镇长原先在地区一个文化会上见过一面,彼此印象都不深,他大概在电话里也没想起我是谁,但是很热情地说欢迎山外人来紫木川,特别欢迎国外的友人来这里考察,他说深山小镇,必须借助外来力量才能搞开发,才能改善环境闭塞的状态,发展经济。他特别提出了湘西猛河一条不出名的小街,因为拍了电影《芙蓉镇》而真成了芙蓉镇,成了当地旅游热点,年收入的票子论斤称,他们的紫木川比芙蓉镇强多了,而且是货真价实,不用更名改姓的原汁原味儿!我感觉李镇长可能把我们的动机搞错了,便大声说我们不是投资的,我们是研究历史的。李镇长更热情地喊,研究历史也欢迎! 在汽车的颠簸中,手机拨了一遍又一遍,信号一片茫然。临座停止了哆嗦,饶又兴致地看着我拨电话,我拨不通似乎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,他嘴角不动声色地咧了咧,继续开始他的哆嗦,我无可奈何地将手机收回去。 我们要去的紫木川,处于横穿秦岭的傥骆道中心,史书记载,这条路上,一千多年前曾经惶恐地先后奔走过唐朝的两个皇帝,唐德宗和唐僖宗。德宗的大女儿,唐安公主便是死在逃难之中,死在傥骆道上,埋在离紫木川不远的城谷,当地谓之“安冢”。据有些学者的观点,这条古道还替唐朝皇家隐瞒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,成为历史没有破解的千古之谜,那就是杨贵妃的南行东渡。有人说,天宝14载11月,安史之乱,马嵬事变,杨贵妃死里逃生,沿着这条道路直奔汉江,再人长江,至杨州,顺海流漂泊到日本山口久津,成就了久津出美人的佳话。马嵬事件发生后50年,白居易在周至县当县尉,在朋友的鼓动下,他住在仙游寺,写下了《长恨歌》。仙游寺位于傥骆道起点,据说白居易在写作的时候,有些昔日当事者还在,不少细节还详细鲜活,有些事情不能直说,所以白居易在诗歌里埋下了一个又一个伏笔:“马嵬坡下泥土中,不见玉颜空死处”、“忽闻海上有仙山,山在虚无飘渺间”、“山中绰约多仙子,其中一人字太真”、“钿合金钗寄将去,钗留一股合一扇”……让人遐想联翩。山口在日本中学时代就学过《长恨歌》,并为之而着迷,他认为,白居易在诗里诉说得再清楚不过了,马嵬坡的土丘是个空坟,海上的仙山是日本,太真仙子是杨贵妃,钿合金钗是证据……山口是日本山口县人,他对杨贵妃客死在他的家乡坚定地深信不疑,他在中国在日本,不辞辛苦,千方百计搜集证据,“升天人地求之遍,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以证实杨贵妃东逃日本的不虚,其执著坚韧的求索,绝不亚于“能以精诚致魂魄”的临邛道士。我觉得他对这一段历史的情感色彩过重,将学术研究中添加了许多浪漫和想当然,添加了对家乡的热爱,失了一名历史工作者应具备的严格考证和缜密思考,落入了戏剧完美结局的俗套。他不以为然,说历史的本身就是一首长诗,没有诗人的气质就不能研究历史。这次到紫木川来,是他听说紫木川镇东南八里有个叫太真坪的所在,便认定此太真坪定与杨贵妃有关,约了我,一道走进这深山老林。 我有我的目的。 二 汽车停在青龙驿再不前进。 青龙驿是古傥骆道的一个驿站,至今已变作一个荒凉的小居民点。房子大多是土胚茅草,低矮潮湿,偶有两三间新房,也是红砖水泥,粗俗难耐。两个脏得分不出眉眼的孩子,三条瘦骨嶙峋的狗,挤在车门底下,莫名其妙地兴奋着,汽车腾起的灰土将他们深深地盖过,好像也不在乎,仍旧欢快跳跃。 临座背起口袋,急匆匆地往门口挤,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。山口抄起了他的大背包,拎着工作服,精心设计路线,如何安全地绕过过道里的肥鹅。老汉坐在前排没有动弹,他耐心地等着乘客一个个走下去,对站在门口的我说,没车,慌啥哩! 下车一问,发往紫木川的班车今天就没有开出,说是跑运输的司机,老丈人胸口让羚牛戳了个血窟窿,他拉着老丈人上县城了。一车人众,大部分到青龙驿就不走了,真正去紫木川的只有我和山口、那位爱哆嗦的临座以及紫木川的土著老汉。山口好像也不急,拿了摄像机在土街上东照西照,引得一帮孩子,争着抢着对着他的镜头做鬼脸。紫木川的老汉守着从车顶上卸下的一捆树苗,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。他是那种陕南山中太普通的老汉,瘦小枯干的身材,粗壮的手,脚上蹬着一双烂解放鞋。我问老汉走不走,老汉说再等等。我说怕是等不来车,老丈人胸口的窟隆不是一时半会能堵上的。老汉说他不是等车,是等太阳,太阳一出来满山的雾气就散了,没有雾的山才好走路。我问太阳什么时候出来,老汉说快下山时候就出来了。我说沿着砂石路慢慢往前走,比坐这儿等太阳强。老汉说,雾大,前途莫测,遭遇了大家伙可是不得了的事。老汉说的大家伙,指的是老虎、狗熊、豹子什么的,当然也包括羚牛,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,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,但老百姓还是说有。我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,主要是怕羚牛,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,常常主功攻击人,遇上者,十有八九不能逃脱。我就和老汉一块儿坐在台阶上等太阳,想着老汉刚才用的词汇“前途莫测”,十分的文雅,十分的学问,不是农民的词汇。秦岭山中常有些很古旧的言辞,至今流传,汉唐时代,傥骆道是长安到四川最简捷的一条要道,官员赴任、述职、使臣出使多走此路,山中百姓的祖先都是见过天子,见过世面的人…… 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,见我们不动弹,又踅回来,径直蹲在老汉对面,很谦恭地递过烟来,老汉却是有点儿爱答不理,烟也没接。红头发问老汉买的是什么树。老汉说是山外杨陵农科所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。我想,山萸肉鲜艳甜润,是名贵中药,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,便问老汉树苗何时才能挂果,老汉说三年,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。红头发指着在远处忙碌的山口对我说,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他是个日本? 我说是。 于是大家就都不说话,在台阶上冷冷地坐着,等着雾散。 青龙驿北面是高山,是秦岭主峰,南面是河谷,河水湍急凶猛,声如擂鼓,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。河床满是巨石,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,灌木上粘了红、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,花花绿绿,污人眼目。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,我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,女人见我没有买她货物的意思,便不愿搭理,问三句不回一句。掏钱买了她一碗黑米稀饭,才有了点笑脸,说改年要在停车的小广场建一组纪念红军的雕像。我说,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,穿越秦岭北上,是从青龙驿西北走的,没过这里。卖凉皮的说当地老乡们都知道在这儿打一仗,是跟红军,说红军在这儿被土匪打得落花流水,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。我问她爷爷是哪边的,她说是土匪这边的。我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“这”,而不是“那”,就是说她至今和土匪保持着一种认同,在情感上保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,就像是山口对杨贵妃,有种摆脱不开的情结。 山口端着机子过来了,先瞄凉皮后瞄女人,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。山口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,胖女人的眼睛翻了半天,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,红头发插嘴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,唐朝宣统年的美女,老汉叱了一声,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使劲磕。山口问女人姓什么,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这个说话大舌头的小胡子,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。我将山口拉过来,山口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,好像是唐朝一脉单传下来的。 老汉扛起树苗准备上路,我抬头看,一山的雾气像被谁揪走了一样,翻着滚着,急速向东北的山口撤退,将一抹青山推到众人面前,金灿灿的太阳,果然已经西斜。老汉不走大路走小路,我们也跟着老汉走小路。大家依次从凉皮摊子旁边拐进竹林,一条小径幽幽荡开,窄而陡,一走一滑。老汉回过头说,上头的路还陡,谁跟不上现在回去走大路还来得及。没有谁愿意回去,又跟上他走。路上我问老汉姓什么,老汉说姓何。我说过去紫木川有个土匪也姓何,何老汉说紫木川的住户百分之九十都姓何。 大家说着往前走,没进镇招待所,直接进了小饭铺。煤油灯下,一桌饭热腾腾地摆着了。桌边围着几个老汉,看见我们进来,惶惶地站起来,把主座让出来。李天河介绍了山口和我,又说他请来的这些都是紫木川镇上的大贤,有关这一地区的历史,上下千年,没有他们不知道的。山口给大贤们鞠躬。大贤们有的点头,有的拱手,一个个都很矜持。 我看到,何老汉也在其中,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,黑头帕换成了新蓝干部帽,很知识地端坐着。 没说什么客气话就开席,桌上内容多是我没见过的土特产,菜是山野菜,肉是土腊肉,鱼是河里网的麦穗鱼,酒是自酿的包谷烧,先是敬酒,后是传杯,每位大贤嘴里都有一套劝酒的套话,角度新颖,绝不重样。山口初还拘谨,一圈轮过开始大口喝酒,大块吃肉,嘴里揣着肥肉片子不停地说,说在油灯下,美酒中,他仿佛来到了唐朝,幽怨哀婉的杨贵妃就徘徊于门外的月光下,把一桌人听得后脊梁冒凉气。大家便赞美他的胡子漂亮,他说他的胡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画胡人的胡子留的,他曾经是天宝年间日本派来的遣唐使……大贤们夸“遣唐使”的中国话说得顺溜,“遣唐使”就越发的顺溜,卖弄地吟起了“莫笑农家腊酒浑”,后边却怎的也记不起来了。不想,何老汉却一口气将诗接了下去: 莫笑农家腊酒浑,丰年留客足鸡豚。 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 箫鼓追随春社近,衣冠简朴古风存。 从今若许闲乘月,拄杖无时夜扣门。 我知道,乡间常有这样的大学问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赵匡胤哪年哪月黄袍加身,萨达姆几月几号被逮捕都记得一清二楚,眼前的何老汉大概属于这类人。 我向李天河了解紫木川土匪何玉琨的事,李天河说何玉琨1952年作为土匪恶霸被人民政府镇ya了,公审大会就是在紫木川开的,又指着席间的几个老汉说,他们都是见过何玉琨的人。张宾补充说,何玉琨的第四个老婆成苗子还在何家的宅子里住着,让何老汉带我去。何老汉说他明天有事,从山外背来的山萸苗子得赶雨前栽上。 李天河说,你甭拿苗子说事,你是咱镇上的活历史,作家来了,你不接待谁接待?你那几棵树,我明天让四兔帮你儿子栽。 何老汉说,兔崽子们靠不住。 李天河说,你也不要推,镇上给你发十块钱导游费,绝不会白白耽误你的工夫,要紧的是你得带着作家把各个点儿走到了,不许偷工减料。 何老汉说看历史可以,看成苗子不去,成苗子是个人,不是个景点,回回来了人,都让他领着去,别扭得很!李天河说,成苗子已经成为了紫木川历史的一部分,谁能把她跟紫木川、跟土匪何玉琨分开?趁她还在,让作家多了解一下情况,弄出个电影什么的,那时候咱们的紫木川也成了芙蓉镇,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咱们,都上咱们这儿来旅游,到那时候乡亲们还用得着结伴出去打工?他城里人会上赶着来咱这儿开商呢。 何老汉说,别以为那是好事! 我问成苗子有多大年纪了,李天河说八十七了,属鸡的,思维已经不太清晰,他跟县上建议了几回,让上边尽快派人来挖掘历史资料,再过些日子怕就赶不上趟了,可是上边一直没派人来。张宾说成苗子是大家闺秀,有学问,大美人。 何老汉说,美啥呀,牙都没了的。 张宾说,周围十里八乡你去找,哪个八十的婆婆比得上她漂亮? 正说着,何老汉的儿子进来了,原来见父亲这晚不归,给父亲送来了棉大衣和手电。山口为何家儿子的孝顺感动,说现在的日本,大概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儿子深夜为外的父亲送衣裳、送灯了,这样的“拈冲二二”(孝子)他竟然在杨贵妃走过的道路上碰到了,太让人感动了。他给何家儿子敬酒。那儿子文绉绉地说,无父命,不敢饮。 山口就看何老汉。 何老汉说,犬子无能。又对儿子说,喝一杯,回家去吧! 儿子双手接过山口的酒杯,恭恭敬敬满饮一杯,退着身子走出门去。 斜着眼睛,我偷偷观察何老汉,这才发现,饭桌上,何老汉滴酒不沾,对满桌丰盛菜肴也是点点而已,斯文得可以,而且那谈吐言语,举止做派透出了一种见识过世面的自信。我问何老汉是从什么时候搬到山里来的,何老汉说他打小就是生长在紫木川的,祖辈起世代种地,地道的农民。那边,大贤们又向山口发动了一轮新的劝酒运动,理由是为了杨贵妃的新生。我悄悄问何老汉,要是何玉琨在紫木川主事的时候我来此地,何玉琨会不会把我杀了?何老汉说,何玉琨会办一桌酒席给你接风!说着,点了点坐对面的李天河说,比他弄的这个好! 山乡的酒让人不知深浅,散席时,我和山口都喝得有些头重脚轻,大家在饭铺门口告别,何老汉和我相约明日一早在紫木川桥头会面,山口独自行动,他的目的很直接,就是太真坪。李镇长让张宾做山口的向导,张宾说明天他领着鬼子进村,搁过去百分之百是汉奸,现在却成了向导,这事怎么想也有点儿想不透彻。李天河说,想不透彻回家接着想,任务是交给你了,必须完成。 山口的特点是一喝过量便将中国话全部忘光,他跟大贤们告别,说(晚安)大贤们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,倒是何老汉回了他一句“GOODNIGHT!” 山里的老农民说“GOODNIGHT!”,大概是我喝晕了。 三 晚上,我躺在小镇的招待所里,不能入睡。喝多了酒,头疼。 下了雨,浙淅沥沥,叮叮咚咚,将窗外的一丛竹敲打出无数乐章。山里的夜甚凉,加之那如泣如诉的雨声和溪流,使人的心也变得清冷。街上有人唱山歌,“……学一个扭转乾坤,倒挽银河洗太阳……”,直嗓高腔,没板没眼,多半是夜行壮胆。歌词很熟悉,思谋半天才想起是京剧《响马传》里头的一句,很漂亮的流水板,竟唱成了这般模样,也是一绝,山里人不敢小瞧,有GOODNIGHT,也有京剧《响马传》,十分的丰富多彩,想这“倒挽银河洗太阳”就是在京师,会唱者也寥若晨星,难得之极。成苗子,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妇人,依张宾的话是“大家闺秀”,竟让我心内升腾起一种企盼,一种印证的冲动,但愿这次到紫木川是没有白来。 寻找她的原因是我注意到了她,她通过60年前的报纸,闯进了我的视野,进入了我的生活,不能说这不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,无意间的邂逅,使我生出一种沿历史进程逆流而上的寻找冲动。总是在笑话日本人山口,其实我何尝比他清醒。或许是徒劳,或许是女文人的自作多情,或许是搜寻一段没甚意思,没甚结果的往事…… 但是她吸引着我,使我久久地想着。 用老七的话说是吃饱了撑的,是文人创作题材枯竭的表现。 老七是我的七兄,是我仅存在世的哥哥,已经八十有二。 去年,北京迎接奥运,旧房改造,东城区小街以东大片民房划人改造范畴,我们家居住多年的老宅亦在被拆之列。年底,留守在旧家的老七打电话给我,让我回去帮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,他实在是没精力搬动那些蛛网尘封了。历史的重担落在了我的肩上,只好请假回家,承担苦力的角色。到家的第二天就进入了“清仓战斗”,老七搬了把破藤椅,在房门口坐着,听着老唱机吱吱呀呀地唱,看着我在旧物堆、在呛人的尘埃中艰苦劳作,不时地对我翻腾的东西加以诠释,讲明来龙去脉之后,作出决断,是留是扔。屋内这个娘娘驾般,一碰就要散的唱机,一直沉睡在墙角,近50年没有发出过声响了,那些塑胶的黑色唱片,纹路大部已经磨平,我顺手抽了一张搁在机子上,摇了摇手柄,竟然还能唱,声音缓慢苍老,像含着一大口痰: ……大丈夫要把那惊天动地的事业创, 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。 英雄好汉聚堂上满天星斗换文章, 大泽龙蛇起四方兴高采烈行路上…… 我说词很好,可惜唱得有气无力,像个棺材瓤子。老七说是京戏(响马传》里的秦琼在唱。老七有肺病,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巾捂着嘴不停地咳嗽,身子一半坐在门里,一半坐在门外,那脸便一半在阴影中,一半在阳光下,好像处在阴阳界一般。我将旧报刊抱到院子中,年深日久的纸张潮乎乎粘唧唧彼此压挤,我建议一把火点了,事实是费了四根火柴也没有点着。在“大泽龙蛇起四方”的唱腔中,在半燃半灭的火柴下,我发现了这样一则消息: ……汽车翻过秦岭大梁,在青龙驿遭遇土匪袭击,司机、秘书当场毙命,督察本人趁乱钻入树丛,顺坡而下,逃得性命。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财物具被敌酋掳去,下落不明。当地官方透露,此次肇事,系紫木川惯匪何玉琨所为,何玉琨是川陕甘交界处人称“夜叉”的土匪,在秦巴山地杀人如麻,百姓畏之如虎,闻之色变…… 展开报纸细读,原来是1945年12月6日《华报》,末版左下角,刊登的一则报道,说受害者叫程立雪,系陕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,报道说霍夫人随夫赴勉宁县作教育考察,被土匪掠去,文中还谈到夜叉何玉琨一共有三个老婆,大老婆当年也是一个著名匪酋,人称“朱美人”,说她“跟着丈夫一起从事土匪活动,她的枪法和骑术使她获得了《水浒传》中母大虫的称号。1940年被官方抓获,在执行死刑的途中,她吟唱民谣辱骂当局,汉中市围观人众喝彩不绝。”报纸说这位被掳去的程立雪是女师大西语系毕业生,容貌出众, 此番落入虎口,怕是凶多吉少。 我问老七看过这张报纸没有,老七说没有,说解放前土匪杀人越货,打家劫舍的消息报上随时可见,不是新闻。有些编辑为了填补报纸空白,索性编撰一些离奇“事件”夺人眼目,张村李店,无从查找,不可真信。 老七去午睡了,我仔细翻拣那一捆报纸,想的是从中还能获取进一步消息。 太阳暖暖地照耀着,陈腐黄旧的报纸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,有种招架不住的惊愕和难堪,好像一个尘封的美人,数十年后被拉在大庭广众之下,强光下的眩晕让她难以自持。60年前的气息使我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,一直到太阳偏西,也再未发现有关程立雪的后续报道。也许是家中所藏报纸不全,被遗漏了,也许是发生在西部山区的区区小事,引不起京师人士的关注,也许真如老七所说,是编辑的哗众取宠之作,总之,信息完全断了。程立雪事件的发现,影响了我的收拾进度,搬家在即,老七又叫了在西单商场工作的堂侄来帮忙,那家伙比我有魄力,大刀阔斧,从废品站找来三个收废品的,不管不顾,有用的没用的,包括那个唱机,全都装进大麻袋,不到半天工夫,将房间内的书籍字画出卖得一张字纸也没剩。 程立雪在我们家的堆房里沉睡了60年,我想像着有如此谦和名字的女子,必定有一副姣好的面容,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清丽气质,这样的女子落人匪酋之手,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,一个不用讲述,结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让我浮想联翩,我料定这个程立雪即使以后有机会脱离虎口,对那个“大难来时各自飞”的丈夫也再难热爱得起来。我爱刨根问底的性情注定了我不能释怀这件事情,60年前的人物,大多已不存在,但是紫木川的名字是没有改变的,如果一切是真的,那里应该有着60年前的印迹,60年前的话语……在我欲罢不能的时候,山口来了,他是我在日本千叶大学的同学,他说要到傥骆道调查杨贵妃,紫木川是他的重点考察地,于是我们便结伴而行了…… 到紫木川之前我在陕南档案馆查阅了有关何玉琨的历史资料,因为是大土匪,所以从地区到各县,关于他的活动资料都非常丰富,似乎没费太大力气,一个混混儿出身的残暴形象便凸现出来。何玉琨,早年人称何鱼客,紫木川人,在河里打鱼为生。何匪生性顽劣,喜好争勇斗狠,很快在小镇成为一霸,无人敢惹。因皮肤青黑,目光犀利,悍戾古怪,被人成为夜叉。有一天何玉琨卖鱼回来,在山道上碰见几个背着步枪的国明党逃兵向他问路,何玉琨见枪便动了心思,将兵们引到看瓜的窝棚里安顿了,又找来酒饭,将兵们灌得酩酊大醉,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些兵一个一个杀死,平白得了六杆枪。有了枪,他纠集了几个胆大的山民,埋伏在川陕交界处,倚仗地理熟悉,干起了剪径勾当。盘据汉中的军队往西安偷偷运送大烟,行至紫木川附近的太真坪,遭到了袭击,枪一响,那些押送烟土的兵丁弃烟而逃,何玉琨轻轻松松将40担大烟拿到手里,从此,腰包充盈,势力大增。盖了房,娶了媳妇。媳妇是周至县秦腔班子的刀马旦,人称朱美人,是个泼辣有主见的角色。 40担大烟武装了一个大土匪,足见烟土的利润和价值,何玉琨是个脑子灵活的人,他跟弟兄们说,要站住脚跟不受外头欺负就得种大烟,连共产党在延安都知道用大烟换武器,咱们难道还不如共产党?在他的号召下,很快,紫木川山上山下,到处是罂粟,一片灿烂。据说,这一地区,一年收获的大烟浆是30阗大石缸。紫木川地处三省交界,天高皇帝远,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僻远山乡已经成为了西北大烟首屈一指的集散地,秦岭大烟质量与云南烟土相比,不算上乘,但是价格低廉,产量巨大,交通较云南便捷。正是如此,更增加了秦岭大烟的生产活力,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。一时,紫木川的街镇上开了数家大烟馆,生意十分红火。五六月,正是大烟收获季节,国内山南海北的烟贩子都云集到了紫木川,街上,人头攒动,比肩接踵,茶馆酒铺,通宵达旦,声势之浩大,颇似今日的商品交易会。奇怪的是,何玉琨本人绝不抽大烟,不但自己不抽,也不许他的家人和部下抽,谁抽枪毙谁! 何玉琨的特点是喜欢枪,有了钱就买枪。这样精良的武器装备,在中国,任何一支土匪势力都无法与之相比。有了枪就有了势,有了烟就有了钱,何玉琨用钱打开了不少门路,什么胡宗南、祝绍周等国明党要员他都去打点过,用他的话说是,汉中那边放个屁,他在山里也知道是谁放的。 “兔子不吃窝边草”,何玉琨护佑着紫木川周边三十里,三十里内不动一草一木,三十里以外却是杀戒大开。他的祸害是放射性的,秦巴地区,几乎没有哪个地方他没有骚扰过。民国二十年,何玉琨沿傥骆道蹿到西流,杀死妇孺三百,烧毁民房七百间;民国二十二年,在赤阳,杀人无数,血流成河,绵延染红河道里。文献记载,在镇槐县,何玉琨养的一只八哥被猫吃了,他就派了一个连,在全城房顶上逮猫,逮着全部刨腹,为他的八哥报仇,并扬言,查出谁家猫腹内有鸟,必将此家杀个鸡犬不留,害得县城所有有猫的人家集体给他下跪,为猫请命,为人请命。何玉琨寨子的旗杆被风刮折了,为了立杆祭旗就得杀人。何玉琨从风雨口劫来五个过路官员,在旗下绑了,将胸口划开,从背后猛踹一脚,几个人的心脏就掉出来了,人头被祭了旗,人心被用来下了酒,瘦肉的切片生吃,肥的上火煎炒。整个一个生藩夜叉! 何玉琨在政治上是不定的,在他提出“活捉蒋介石”的口号没有一个月,便在青龙岭伏击过路红军,活埋数十北上抗日红军伤员……1939年日本人占领了黄河北岸的风凌渡,炮轰陇海线,西安随时有丢弃的可能。西安不保,整个西南、西北也将沦于敌手。抗日战争最吃紧的时候,也是何玉琨在山里闹腾得最欢势的时候,杀人放火,几无一刻消停。何玉琨在抗战后方的混打混闹,成为蒋介石大后方的心腹之患,为此他下令:“川陕甘军事饧,边境驻军切实严防,以免窜扰!”在严加防范的同时,派代表来收编何玉琨,何玉琨在紫本川镇路口摆了张木头桌子接待蒋介石的代表,连椅子也没有。他对代表说,他老蒋哪有资格管我,我是他娘舅,哪有外甥管娘舅的道理!他那个青天白日底下有个鬼,我要捉他的鬼! 整个一个胡搅蛮缠。 一个混沌的人,却向往着山外的文明。 何玉琨谨慎小心,用警惕又羡慕的眼光看着山外的一切。他没事从不走出紫木川,他的部队可以到处骚扰,他则稳稳地坐守根据地。他喜欢听别人讲山外的事情,对山外的情景问得很细,听得如醉如痴。一生唯一进过一次大城市就是西安,他到过的最热闹最文明的地方。民国三十年,他用300根金条迎娶了西安莲花池巷赵家的一对姊妹花,赵家是西安世家,祖爷辈做过内阁学士,门楣上“进士及第”的匾额照耀得半条胡同都很辉煌。何玉琨是冲着那块大匾来攀亲的,他相信,山里的土豹子缺的就是挂匾的门楣,缺的就是金光闪耀的亲族,钱他有得是,可是光有钱,他什么也不是。何玉琨求婚时,西安的赵家实则已经没落,门口虽然挂匾,后院的房却卖得所剩无几,他们万万没想到,这块空洞的“进士及第”竟然引来了深山的土匪……何玉琨到赵家去,军师已然将条件谈好,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,正经人家,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,过门就当家,就当夫人供着。300根金条是赵家从没见过的,赵家看女婿虽然黑,虽然莽,但也还本分老实,人家说得好,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,让何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,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,一下娶姐俩,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,反正在家就是姐俩,嫁过去还是姐俩…… 何玉琨去了一趟西安,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,还带回了手摇电话机,留声机以及一部汽车。媳妇是用轿子走傥骆道抬回来的,汽车是让人拆成零件,让喽罗们背回来的。赵家姐俩进门的时候朱美人已经在汉中遇难,空虚的大宅院由两个穿旗袍的西京名媛来填充,一下轰动了整个紫木川,人将赵家姐俩称大赵和小赵,说就跟三国的大乔和小乔似的,美丽淑雅为山中罕见。大赵小赵分住在东西院,各有各的丫鬟,各有各的小灶,大赵爱吹箫,能吹得一条川水凝滞不动,小赵爱书法,写得一手好章草,绝非是简单认字的水平。何玉琨在赵家姐俩身上下了不少功夫,一门心思要让两个女人生产出“文明后代”来,可惜数年过去,两个世家女子并未产出个一男半女,倒让何玉琨没了主意。从西安带回的手摇电话在房内成了摆设,原因是还要架线,深山老林架电话线别说土匪,就是政府也有些吃力。留声机倒是能转,唱片却只有一张,翻来覆去就是“学一个扭转乾坤,倒挽银河洗太阳”。这句戏词,不光是何玉琨,连老百姓也听得耳朵起了膙子,紫木川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唱。至于汽车,机械师照图纸原样装好,也能开,所限的道路也只有从何玉琨家到办公楼不到300米的石头路,离开这300米就是小桥流水,盘旋山道了,马能上,轿能过,汽车只有趴窝。所以,紫木川300米的小街上,经常跑着一辆美国“道斯”,司机就是何玉琨本人,成为山区一道风景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。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,一宿尽是梦。我梦见在一个大庭院里一帮人在谈论事情,靠东坐了个胖子,穿着纺绸裤褂,光着脑袋摇着大蒲扇,很惹人注目。老旧的留声机转着,发出了喉咙塞满痰的声音“……倒挽银河洗太阳……” 四 早晨起来,在招待食堂吃饭只有我一人,一问才知道山口天没亮就到太真坪去了。 我转出政府大门,迎面看见了一座漂亮的廊桥。昨天天黑,从河边路过,忽略了这座建筑。晨光中,木石结构的桥横跨两岸,川溪清澈见底,鱼儿淙淙,水气蒸蒸,托出桥梁的斗拱飞檐,青瓦雕栏,好一座廊桥!就想美国那《廊桥遗梦》,一个单调的木筒子桥,也小题大做,大惊小怪地美啊美,要是把紫木川的廊桥给他们,那个爱情故事不知会怎样翻哩!桥下,两个女子蹲在溪水边洗菜,那个红头发的小子正倚在桥栏杆上往下丢石头,下边的骂,上边的嘻嘻笑……看来都是熟人了。 何老汉从桥那边走过来,我问这座桥是什么时候修的,他说60年前,那时他是个少年,也是参加了修桥活动的。我称赞桥的结实漂亮,何老汉说60年了,经过了无数次洪水,桥的基座至今纹丝不动,毫无改变,成为了紫木川人的骄傲。我变幻着角度欣赏廊桥,何老汉极尽向导责任,跟着我上上下下,叙说建桥过程。他说,桥基深入河床三米。有一人多深,石头缝隙是灌了铅的,桥上的木头是整块三寸厚的柏木…… 我说,我来之前看过紫木川“文革”时期编写的“阶级斗争教育资料”,资料上说何玉琨为了掠夺汉中地区财物特地修了这座桥,修桥的时候他亲自监工,搬了把太师椅打着阳伞坐在河边,不错眼珠地盯着修桥百姓,谁不卖力气,谁偷工减料,拉过来就是一通皮鞭,稍不满意就推倒重来,老百姓为此怨声载道,恨透了这个土匪头子。 何老汉说,事情看怎么说,没有何玉琨的“不错眼珠”,便没有60年的“纹丝不动”,现在的工程监督员要是有当年何玉琨一半的心劲儿,全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“豆腐渣”。 倒让我没了话。 何老汉把我领到桥墩,看上边的刻字,一块大青石上清晰地刻着:“子孙后代永享通畅”几个字,字迹七扭八歪,没有章法,大概是何玉琨本人亲笔,一看后头的落款果然被凿掉了,无疑是革命群众所为。 紫木川,以桥头有一棵巨大广玉兰而得名,玉兰的花朵是紫的,树荫占地两亩,树干几个人也抱不拢,足有千余年的历史了。镇是一条古老的小街,是群山中的一块狭小平地。南边龙驰山,属四川,一直往前走,走两天就可以到达九寨沟。西边山是凤凰山,连接甘肃,东边是银锭寨,北边是黄猴岭,均属陕南。小街南北横陈,一条石板细路蜿蜒延伸,两侧是铺面房,卖杂货,卖吃食,卖当地的土特产。男人们不知都到哪里去了,不见一个,女人们打着毛线守着摊子,做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买卖。女人们跟何老汉打着招呼,开着玩笑,说何老汉发导游财了。何老汉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,跟女人们说他绝不是为了那十块钱…… 何老汉将我领到一座三层的石头洋楼前,说这是当年何玉琨办公的地方,进了大门,院内有回廊和宽大舒展的天井,想起了昨夜的梦,问何老汉何玉琨的长相,老汉说跟样板戏里的胡传魁差不多,光头圆脸,矮而胖。问平日喜好穿什么,说是纺绸裤褂。我不知是土匪何玉琨落入了样板戏的俗套还是我落人了历史的俗套,突然的,好像接续上了一种感应,仿佛陪着我参观的不是何老汉而是何玉琨本人。再看何老汉,沉着脸,不苟言笑,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。说起样板戏就想起座山雕的威虎厅,想起了“天王盖地虎,宝塔镇河妖’的土匪黑话,我问何玉琨是不是也说黑话,何老汉说,黑话是有的,规矩也是有的。我问有什么规矩,何老汉说,开始谁都杀,后来对部下有了明确规定,攻击单身行人、妇女、老人和孩子要受到处罚,但是攻击官员,不论是清官还是赃官,只要他们踏人何玉琨的地界,都是合理的目标,是贪官,财物一律没收,人杀死;是清官,财物发还一半,留下一只耳朵。每次得来的收入分为九份,两份是公积金,一份给提供情报的人,四份在成员中分配,一份作为奖金奖给直接参战人员,剩下一份给过去死伤人员的家属…… 我说,这个何玉琨有高度的社会意识和组织才能,在60年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。 何老汉说,何玉琨要是活在今天,应该是个好企业家。 天井台阶下有两口大石头缸,上面刻着文字:“洋洋乎津,乃漱乃濯,邈邈遐景,载欣载瞩。人亦有言,称心意足,挥兹一觞,陶然自乐。”字迹娟秀规整,一笔一画都极到位。见我赞许那字,何老汉告诉我,这是玉琨中学的校长写的,校长叫谢静仪,是个女才子。我问谢静仪是个怎样的校长,何老汉说性情纯净,有学问,看事情很有见地,说话平缓舒展,从不高声,何玉琨很佩服她。问女校长怎的来了紫木川,何老汉说也不知怎的就来了,跟着何玉琨骑马进了紫木川,就留下来了,办了学校。我问是哪一年,何老汉说,他i己得很清楚,女校长进山的那年他十四,是玉琨学校的第一批学生。我说,那到底是哪一年呢? 何老汉掰着手指头算,说应该是1945年。 何老汉说的玉琨中学在镇北的高坡上,很雄伟的一片建筑。现改名叫紫木川中学,校门口有大槐树,有宽广的门,迎着门是大礼堂,白石头立柱,巴洛克式的浮雕,这样的建筑别说在60年前,就是在今天也是很少见了,更何况是在这交通闭塞的深山老林。 何老汉说,大礼堂和教师办公楼,是从上海请来的工匠,专门修建的,从1945年开始,建了三年,1948年才竣工。 我说何玉琨怎的有这么大的魄力盖学校?何老汉说是山外来的女校长的主意。女校长用一句圣贤的话打动了何玉琨。我问是哪位圣贤的哪句话。何老汉说,孟子说的,率性为之道,修道为之教。这句话至今仍刻在学校操场旁边。 我品味着何老汉的语言,思考着那个能让土匪在山里盖学校的谢静仪,1945,一个很敏感的数字在脑海中萦绕…… 操场旁边有仓库,里面堆积着许多巨大的匾额,有“培育英才”,有“厦庇群英”,有“提高文化”等等,大多是附近绅士们送给女校长的,以何玉琨本人送的居多。仓库外面,伫立着红漆的现代标语,上面写着“普及教育、振兴中华”。仓库内外的标语相隔了60年,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,土匪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,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“率性为之道,修道为之教育”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,这个文化容纳了土匪的也容纳了今天的教育界,它无所不包。 何老汉指着我站立的地方说,那年开公审会,何玉琨被捆绑着,就是跪在你站的地方。 我听了,赶紧挪开,审视那个地点,一片细细青草,两朵黄色小花在微风里摇曳,并无甚特殊。我多了个心眼,问何老汉,你当时在哪里? 何老汉说,我就在我现在的位置。 我与何老汉相距不过两米,也就是说,当时的何老汉与被公审的何玉琨相距仅两米,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? 老汉说,开罢斗争会当场就毙了,没挪地方,后头拿枪的军人一抬手,脑袋就碎了,连吭也没吭就扑倒在地上,红白的浆子溅得到处都是……人都散尽了,是校长用棉纸将他揩净,把个烂脑袋包了,埋在学校坡后头。 我问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,何老汉说何玉琨一死,校长便不知所终,再没有人见过她。我说一个大活人,怎能说没就没了?何老汉说,就是怪呢,就跟她来的时候似的,说来就来了,谁也说不清楚。我问女校长有没有照片留下来,何老汉说没有。问当地知道不知道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,何老汉摇摇头说,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。 看何老汉的模样,他说的都是真的。 在磨坊后头,一堆荒草中,我见到了何玉琨的“汽车”,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废铁,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,根本无法寻觅出“车”的痕迹,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,可以依稀看出是窗的一部,我想像不来这堆废铁怎样载着一个呼唤风雨的匪首在小镇300米的街上跑动的。何老汉说何玉琨的车子讲究得很,座于是丝绒的,转盘是化学的,车灯是黄铜的,喇叭是镀金的……又说,人生天地间,若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,钢铁尚且如此,何况是人。 何老汉的语言时时的跟他的身份不谐调。直觉告诉我,这绝非是一个一般的“农民”。 在镇上转了一天,老汉终究没有带我去看成苗子。我提出这个要求,何老汉说,不看也罢,那女人病的厉害,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喽。我又跟何老汉提了几次程立雪,问是不是成苗子的另一个名字,何老汉茫然地看着我,他说他闹不清我为什么硬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儿拉,成苗子就是成苗子,她姓成,说着蹲在地上,划了一个大大的“成”字,用指头点着说,是成功的“成”,不是程咬金的“程”。 见我仍不能释怀,老汉说,山外头任谁来了都要看土匪的压寨夫人,有什么好看的呢,不过是好奇,就是好人也架不住这样看,更何况她还有病!镇上的干部们硬是要把她当一张牌来打,能打出什么结果?她又不是大王。 何老汉说得有道理。 老汉操心他的树苗,早早走了,走时问下晚怎么安排,我说自由活动。他建议我去镇西看看崖上的石刻,说那上边记着傥骆道的事情,我说我对傥骆道没兴趣,那是山口干的事儿。 五 山口进门就嚷嚷,说找到了杨贵妃由此路过的证据。他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摸出一个铜镜,说是从太真坪一个农民手里买来的,那个农民锄地,从地里挖出来个铜片片,只当是何玉琨破汽车上的零件,并未在意,听说他是搞历史的,就让他鉴定,他说他一眼看出这是个唐朝铜镜,花两千块,买了来。我说他当了冤大头,这样的玩意儿北京潘家园,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有得是,都是造假造出来的。山口说,紫木川的农民怎会有大城市的假货,凭它出土的地点,就是货真价实的正经玩意儿。我说再不要把紫木川认作闭塞的山地,这里连老农民也会说GOODNIGHT了,那个李天河精明得比咱们俩加在一块儿还绰绰有余。 山口仔细地擦拭他那个铜镜,推测是杨贵妃在太真坪的遗物。在千叶读大学的时候,他就爱钻牛角尖,我们俩是同班,动辄他便和老师抬杠,在全班挑起辩论,所以,一般情况下,我从不引发他的论题为的是让自己省点儿精神。有一年暑假,我到过山口的家乡,是冲着对日本杨贵妃的好奇去的。 我去的那天小渔村正好过节,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支了很多摊子,都是村民们的自产自销,有杨贵妃酒,杨贵妃寿司,杨贵妃醋,杨贵妃窑烧出来的杨贵妃碗……山口领着我在人群里找到了他的妈,老太太蒙着头巾在推销她做的杨贵妃酱。山口说我是从中国长安来的,老太太惊呼一声将我抱住,仿佛一下抱住了千年之前的杨贵妃。老太太拉着扯着,把我拽到几个正围着桌子喝酒的老头跟前,老头们喝得好像都醉了,摇摇晃晃大概把我当成了真的杨贵妃,非要我说一说唐朝的话。我就说西安话,告诉他们,这是长安的语言。围了一圈人,有醉的有没醉的,大家听得都很认真,说原来当年杨贵妃在他们这里说的就是这样的话,头一回听到啊! 有人推出一个十三四的女孩,叫八木薰,是杨贵妃的直系后代,油谷町顶尖的美人。八木薰很腼腆地看着我,脸涨得通红,有种面对祖先,接受审查的紧张。我的脑袋转不过弯来,想那个杨贵妃到日本来难道又再婚了,还弄出了后代,源远流长地繁衍到今天?看美人后代,除了胖,皮肤白皙,那单眼皮的小眼,翻厚的嘴唇,实在不算出色。 山口领我去埋葬杨贵妃的二尊院,八木薰很主动地在后头跟着,我拜谒的是她的先祖,她得陪着,这是礼貌。 二尊院在安葬杨贵妃之前是个没有名气的乡村小庙。杨贵妃死在这里后,就葬在庙后,面向大海,面向中国大陆,以慰贵妃乡思。传说,杨贵妃死后,日日给长安的玄宗托梦,唐玄宗知道杨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,为了悼念亡灵,派手下一个叫陈安的人,带了施伽牟尼和阿弥陀佛两尊佛像到日本,要求将佛像安奉在杨贵妃所葬之地。小庙因了两尊佛像,从此改名“二尊院”。如今,两尊佛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。 在庙东侧,我看到了一座石头的五重塔,就是杨贵妃的坟墓了。塔周围被许多尺高的小塔环绕,八木薰说是随同杨贵妃东渡侍女的坟墓,说着拿出在路边顺手采来的野花摆在塔前头,很虔诚地将双手合十在胸前,嘴里念叨着长安家乡亲戚终于来看望了话。墓前立过一块木头的碑,是中国驻日使馆的一个文化官员题写的,那个官员还写了一首诗: 长生殿内情意长,天长地久两难忘。 长安一别何处去,油谷町里望家乡。 我说,应该搞考古挖掘,以证实真伪。 八木薰说,怎么可以,这是我们八木家的祖坟啊! 山口说,你们马嵬坡的杨贵妃为什么不挖掘,是你们不敢挖,因为那里头是空的,牵扯到了你们历史的真实性!真的哪儿去了?真的在我们这儿,在日本! 拜访了当寺主持,主持拿出这个寺院55世长老的记录给我看,那记录是蓝布面,黄草纸,黑笔直行书写,文中说了唐朝安禄山造反的事,讲述了唐玄宗被迫西逃,行至马嵬六军不发的大致经过,谈到处死杨贵妃是这样说的: 清晨,高力士将贵妃引至佛堂前,缢杀,将其尸横陈车上,置于驿站院中。令六军总领陈玄礼等人见之。大军即发,唐玄宗随军赴蜀地而去。陈玄礼则观贵妃气息有所和缓,念及皇帝悲切,着人救之,后命下吏造空舻舟,置数月粮食于舟内,放逐海中,任其漂流……天宝15载7月,唐土玄宗皇帝的爱妃杨玉环乘船漂泊到本地唐渡口,上岸后不久死去,里人相寄,葬于庙后,凭吊者不绝。 杨贵妃在油谷町改姓“八木”,马嵬惊魂,幡然醒悟,从此远离政治,倒是给这里留下了油谷町出美人的佳话。 八木薰领着我来到了唐渡口,——杨贵妃的登陆地。 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直下到海滩,刚艮硬,浪很高,这里的确是海流的回旋之地,唐渡口的海滩上布满了从中国大陆方向漂来的垃圾,“海非斯”洗发膏瓶子、一次性饭盒、空罐头盒、方便面的碗……花花绿绿堆满了海滩,这些东西不用打船票,不用办护照,不用花力气,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,停顿在异国的海滩上。用山口的话说,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,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,“任其漂流”就是给这个妃子一个“死缓”罢了,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!是啊,千万年来,借助这股不变的水流,不知都过来了些什么?我站在礁石上,海风撕扯着我的衣襟,掀起了我和头发,我想像着没有橹的木船靠岸的情景,船上有心灰意冷的杨玉环,她38岁,38岁的女人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成熟,不再年轻……这股海流,使杨贵妃为后人留下了一道抓不住的彩虹。 这次山口考察的目的,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杨州的。日本老和尚的记录“着人救之”之后,接下来就“造空舻舟”、“放逐海中,任其漂流”了,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,山口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。在马嵬坡是不可能“放逐海中”的,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? 晚饭后,山口又铺开他的大地图,举着那个铜镜在地图上细细寻找,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,企图通过它寻到仓惶东逃的杨玉环。我对山口说,找来找去全是白搭,我们的《后唐书》记得很清楚,马嵬事件第二年,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,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,再葬时肌肤已坏,唯胸前香囊犹存,内侍献上,上皇悲哀。就是说,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,无可查询了。 山口说,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!是替代!真的早顺着傥骆道跑了!你们的史书还记着,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,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,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敢直追其后,退回长安更不可能,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,走傥骆道,逃生于江南。太真坪,听听这名字吧,不是杨玉环又是谁? 两个人争来争去莫衷一是。我说,放下你的杨贵妃,跟我去看看紫木川的老美人成苗子吧,那是个比杨贵妃更能抓得住的女人。 山口不去,他说你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我的杨贵妃更清晰! 六 宅院太深了,我提着奶粉和二斤点心,去拜访成苗子。几次走错了路,转到死巷里只好又顺原路退回。何玉琨住宅的房屋很多,解放以后分给了劳苦大众,就有了许多改变。 门口雕着精美荷花的大石头鱼池,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,幸福而快乐,那些雕刻的荷花在粪泥中开放,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。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、锄头,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,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,砖墁的庭院地上晾晒着干豆角,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……昔日王谢堂前燕,飞人寻常百姓家,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,异常生动。那个开着汽车,使着快枪的土匪头子,风筝一样地抖起来了,又落下去了……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我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,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,成为光鲜亮丽的旅游景点,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。 西墙根有个娘们儿,正转动着小铁片,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手里长了芽的洋芋,我问成苗子的住处,她翻了我两眼问,你找她做啥子? 我说,不做啥子……就是看望一下。 她说,看她的人多得很,往后门口得收门票。烦人得很!说着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,后头,东屋。又补充一句,留神传染! 往后走,是一个小院,不像是住人的地方,数丛荒草,几片断墙,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,一口水井,许久不用了,井上生满青苔。“兔从狗窦人,雉从梁上飞。中庭生旅谷,井上生旅葵”,小风掠过,荒草唰啦啦地响,萤飞鼠窜,狐影蛰鸣,我想,在这里拍“聊斋”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。东边两间老屋,挂着白门帘,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鸳鸯戏水图案,想必那就是成苗子的住处了。 我问,有人吗? 里面没人应声,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。 门是敞着的,我探身向里面张望,屋内光线很暗,一抹落日的光透出窗棂照进屋内,变作暗红的光柱,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,使那个水渍变得像个丑陋的夜叉。飞尘在光线中浮动,升腾沉落,飘飘忽忽,变化莫测。房内的气味浑浊,使我想起不久前翻动的那些旧报纸…… 好一会儿,我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暗,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,正幽幽地看着我。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,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,嘴唇苍白没有血色,从面相上看,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。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,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,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,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,丁蓝的半条胳膊也残缺不全……桌上,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,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,使人感到主人是个热爱生活,懂得审美,品位不俗的人。 初看到成苗子的瞬间我还是很激动的,毋庸置疑,我已经将她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,我坚信,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。 我说了我的来处,说了我要询查的人,希望能从她这儿得到帮助。说话的时候,我注意观察着她的表情,企图能从中捕捉到一些感觉。 成苗子静静地坐着,没有言语,一味地低头专心烤火。她的近旁安置了个火盆,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,这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,使得她一声接一声地咳嗽。 我问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。 她说,我老了,有病。 我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。 她说,我快要死了。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 对方地道的当地土话让我失望,真正的程立雪,不应该是这副腔调。 我问她什么时候嫁到紫木川的。 她说,六月还这样的冷,气候不对头沙。川里的鹭鸶待不住,往南飞去了。 我让她说说女校长谢静仪的事情。 她说,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,说我是结核病,肺全烂完了,肚子里也积满了水,没得救了。 我说,跟解放以前不一样,结核病现在是普通病,治愈的人很多。 她说,在山里治好是不可能的沙,我的肝都硬成石头了。……反正我也活够了…… 老太太的这句话说明她耳朵不聋,我继续追问程立雪的事,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火盆,又开始沉默。我拿出笔,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,推到老太太跟前。老太太躲闪着那个本子,如同躲闪着一块燃烧的木炭,嘴里不住地说,我不识字,不识字沙! 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姐俩。 她说,得了忧郁症,回西安去了。 问什么时候回去的。 她说,今天早晨,太阳还没出来就走了,十几匹马驮着东西,三十几个人跟着,还有快枪。 我想让老太太接着说下去,谁知她很快又闭了嘴。我说,您见过赵家姐俩吗? 她说,没的,我来时她们已经走了,留下些唱戏的行头。 我说,那行头不少赵家姐俩,是朱美人的。您看我说得对不对啊,何玉琨先娶了朱美人,朱美人死了以后娶了赵家姐俩,姐俩回西安以后娶了您,您是何玉琨的第四位夫人。 她说,啥子夫人,我是个苦命的人。 我问她的娘家在哪儿。她说,南边,太真坪。 我直截了当地问老太太,她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名字,叫谢静仪。 她说,去年雷殛南面山坡,点着了一大片松树林子,百十号人进去救火,没有出来,谢静仪也在里头。 我问她会不会说英语。 她说,老四给马钉掌去了,到现在还没有回来。 我问她老四是谁。她说是她娘家兄弟。 一会儿明白,一会儿糊涂,谈话无法继续下去。成苗子说她口渴,要喝水。我拿起桌上的暖瓶,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冰凉陈旧。问哪里可以找到开水,成苗子说用小铁罐在炭火上烧就可以。找了半天,我才知道,她说的小铁罐原来是个装了铁丝的罐头盒。等着水烧开的时候,我看见桌上摆放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,书的边角已经磨烂,篇页也有明显翻阅的痕迹,我好奇地拿起它来…… 成苗子说,你不能动那个,那是非常神圣的。 成苗子用了“神圣”这个词,我想起了何老汉在青龙驿用过的“前途莫测”和“COODNIGHT”,用见过皇家世面的山民已不能解释,这些文明语言的积累,应该在近当代。 削土豆的娘们儿端着一碗烂面进来了,来给老太太送晚饭。成苗子见娘们儿进来,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和巴结,陪出笑脸站起身,颤颤微微接过碗来,成苗子属于无儿无女的孤寡户,镇上规定,由这娘们儿负责老人的日常起居,当然,也由她领取政府给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费。成苗子在送面人跟前现出领受施舍的感恩之情显得夸张而不自然,让人心里不愉快。 娘们儿说,这儿日忙,没有弄菜,凑合吧! 成苗子说,挺好,挺好。 我听得出,娘们儿的话是说给我的,她也知道这顿敷衍了事的晚饭让外人看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。看我正在翻《圣经》,那娘们儿没话找话地说,一本破书,整天翻,装得跟真的似的,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识不得。 整天翻的“破书”却是英文。 我问成苗子是怎么嫁到何家的。娘们儿说,你让她快吃吧,要凉了呢! 我也觉出自己的讨厌和多事,望着衰弱无力的成苗子,望着那碗粗劣简单的烂面,心里陡地冒出许多酸涩,何老汉说得对,还是尽量不要打搅她为好,甭管她是成苗子还是程 立雪还是谢静仪,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?的确,她是谁真的就那么重要? 成苗子吃了几口就把碗推开了,娘们儿把碗朝成苗子跟前推了推说,再吃些,不要天还没黑又喊饿,我那儿还有一大家子人,没有那多时间伺候你! 成苗子摇摇头,表示实在不想吃了,娘们儿也不再坚持,端上碗就走,回身对我说,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,人就那么大点儿福分,早享了晚没有,晚享了早没有,谁也别指望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,您说是吧。说罢,没等我反应,一摆屁股走出去了。 看着这个敷衍了事的娘们儿背影,我心里有点儿讨厌,一顿饭,连来带去没有五分钟,简单得如同饲养猪狗,也亏得她还有脸说这样的话。我将带来的奶粉用罐子烧的开水冲了,趁热递在成苗子手里,又将点心打开,放在她的旁边。成苗子没有推辞,咬了口点心,小心地品着,出神地凝视着碗里乳白的液体,那神思分明已经走得很远。 许久,她说,这个是西安德懋公的水晶饼。 我说,难为您还记得,到今天,它还是西安点心的主打产品。 成苗子说,我爱吃。 我说,您尽管吃,这里多得是,要是喜欢,改天我从西安再给您寄来。 一块点心,使成苗子的脑海温热起来,眼神也变得活泛。她说,我以前吃过。 我说,在西安吃的吗? 她说不是,是当家的托人从西安买来的。 问及“当家的”,成苗子说,都叫他响马,其实他是民团司令……民团…… 民团是国明党在农村的自治武装,十个土匪九个出身于民团,这中的界限实在是难以划得清。成苗子说,他不听家长的话。 不知成苗子指的家长是谁,这时院子里有人在争执,从窗户往外看,是何老汉与一个中年汉子在论说,何老汉管那汉子叫三娃子,三娃子正要把一嘟噜东西用绳子往井里放。何老汉让三娃子把网兜拉上来,三娃子不干,何老汉朝三娃子的屁股踹了一脚,三娃子很不情愿地嘟囔着,嫌何老汉管得太宽,三娃子说豹子钻山,猴子上树,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数,谁也不要学谁,谁也不要干涉谁。何老汉说,少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,多积点儿阴德,近四十了还养不出个一男半女来,老天爷报应呢!三娃子不听,照样将绳子往下放。何老汉气得将绳子抢过来,全扔进井里。 三娃子说,你这是干什么,这是干什么! 何老汉说,让你长记性。 三娃子说,……也不是我的。 何老汉不说话,青着脸,拍着手上的土,朝成苗子住处走来。我觉着,这个何老汉,在某种程度比镇长李天河还厉害。 何老汉进来,成苗子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,嘴里还含着一口水晶饼。何老汉说,我猜你就在这里。说着将那些点心包了,要放到匣子里去。 这时,成苗子突然睁开眼睛说,我还要吃沙! 何老汉让成苗子明天再吃,说好吃的一天吃一点儿,细水长流。又对我说,糊涂了,不知饥饱,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,有回过年,吃了两碗饺子,差点儿没撑死。 成苗子接口道,那是有人下了毒! 何老汉说,哪个给你下毒?害你个老太婆有啥子用嘛。 水晶饼实在不是什么名贵吃食,现代年轻人谁也不肯光顾它了,所谓的“水晶”,其实是荤油加白糖,虽有青红丝和桂花做点缀,那高脂高糖高淀粉还是让以健康为第一的城里人不敢问津。在这里,在大山深处的紫木川,在成苗子、何老汉们的生活中,水晶饼仍保留着它的鲜活,保留着它的魅力,这是让我没有想到的。 水晶饼到底被何老汉收到了匣子里,放到了柜子高处。但是成苗子不答应,非要搁在她的床头,用被子严严地捂了,说是怕老鼠偷窃。何老汉抱歉地对我一笑说,老了,小孩子一样…… 最终还是把点心匣子搁到了柜顶上。 我问英文《圣经》的事,何老汉说大概是校长当年留下的,校长走时给紫木川留下了一大批书,都是开了单子让何玉琨从外头买来的,“文革”时候都烧了,可惜死了。 我说成苗子说她是太真坪人……何老汉说成苗子的家在山外,谁也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儿,也未听她说起过。我说她说的一口当地话。何老汉说那是因为她在此地待的时间长,又不跟山外人来往,把自己全忘了。我说成苗子是个挺可怜的老太太。何老汉说她是一个善良的人。 从成苗子屋出来,我看见三娃子打着手电朝井里照,问他照什么,他说没照什么。何老汉不屑地哼了一声,三娃子不再言语了,收了手电退到了暗处。 七 山口没日没夜地调查傥骆道,他在紫木川地区确是搜集到了不少文物,有汉代的箭镞、陶罐,唐代的铜镜、三彩,还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,在招待所摆弄来摆弄去,看看哪个都是珍贵,弄得他的房间老是一股生土腥气。山口是性情中人,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得意,他说他这回下来收获大大的有,傥骆道的脉络在他的心里逐渐地清晰了,杨贵妃东渡路线也大有进展,这是他在日本国永远无法搞清楚的。我却没有他乐观,我常到桥头去,在玉兰树底下呆坐,河水哗啦哗啦地从脚底下流过去,不舍昼夜,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,河当间几块石头冒出水面,溅起一片浪花。我想程立雪,可总是想不明白。我到紫木川来找她,这个谜一样的女人,反而离我越来越远,烟一样地抓不住了。下落不明的女校长谢静仪,糊涂老迈的土匪夫人成苗子,模糊不清的世代农民何老汉……人物并不复杂,却是这样的费人思量。才几十年啊,何玉琨时代的当事人大部分还活着,竟然理不出一点儿头绪,山口调查的一千三百年前的事儿……却是“大有进展”。 不可思议! 李天河在下头检查农业税,几天没有照面,打电话来说有困难就找干事张宾。那个张宾已经成了日本鬼子的忠实“汉奸”,不但对杨贵妃来过紫木川深信不疑,还跑前跑后帮着“鬼子”找证据,召开座谈会,过早进入了走火入魔的状态。何老汉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,整天围着那些小树转游,好像明天就能结出果来似的。红头发的小青年走了又来了,这回他是坐公共汽车进来的,依旧背了那个蛇皮口袋。他在桥头停下来问我,你们还要住多久啊? 我说不知道。 何玉琨的资料几乎让我翻烂了,那些资料基本上是何玉琨杀人越货的恶行,都是他亲自按了手印划了押的,这成为他被人民政府镇ya的依据。资料对何玉琨的四位太太,用的词汇是“霸占”、“强娶”,或许是土匪本人对内眷的一种开脱。至于镇上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,带风雨廊的柏木桥,却只字未提,它们大概不属于“罪证”。 回到招待所,见山口还坐在廊子上擦抹他的唐朝铜镜,锃光瓦亮的镜子跟山口的眼神很是相得益彰。我招呼他去吃饭,他说在等人,说有个农民家里存了一个青铜的衣带钩,马上就送过来,说不定会和杨贵妃有什么联结,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,搞科学研究的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线索,都会铸成大错,要知道,历史的变化全在偶然之中。 我说,那你就等着杨贵妃的衣带钩吧,要 是能在你们山口油谷町再偶然找出一个,配上对,您就大功告成啦! 山口说,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。 我说,什么衣带钩,全是扯淡!这个破铜镜,让你擦得贼光四射,假的! 山口说,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,其实也没什么,社会调查麽,花出代价,没有结果是太正常的啦,要是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,趁早鸣金收兵,打道回长安。 我说,山口你不要得便宜卖乖,再说,你得的不一定就是便宜。把你美的…… 山口说,我是很美,要不是照顾你的情绪,我就更美啦! 我说,这些东西哪样你也带不走。 山口说,我压根没想带走,这是信息,是历史通过它在对我说话,我要的是历史,不是东西……我不是国际文物贩子,我是学者。 有衣带钩的农民来了,鬼鬼祟祟地把山口拉到一边,从怀里摸出一个报纸的包的小包。打开报纸,里面是一层棉花,剥开棉花,是层油纸,农民小心翼翼地,展开油纸,亮出一个生满绿锈,琵琶形状的铜钩,两手捧着,递到山口跟前。山口眼睛立刻亮了,用手摩挲那锈,农民死盯着山口的手,连连说,你小心些,不要把它搞坏! 衣带钩的确很精致,造型流畅而漂亮,锈的间隙中露出鎏金线刻花纹。山口告诉我,花纹的图案是唐草,典型的盛唐风格,他说这样精美的衣带钩民间不可能制造,老百姓更不可能佩戴,它出白宫廷是必然的。 我觉得来人有些眼熟,后来终于想起来了,他就是让何老汉踹了一脚的三娃子。 一个衣带钩,三娃子张口要一万,这让山口也傻了眼,两人正在讨价还价,何老汉挑着水筲急匆匆从门口过。我喊住何老汉,老汉朝院里探探身子,把水筲放下了。三娃子一见老汉,赶紧抓过他的宝贝,揣进兜里就要溜。何老汉堵住门口训斥道,你再不要丢紫木川的人哩,弄那些假玩艺,哄谁嘛! 三娃子说,怎的是假的?我祖上传下来的。 何老汉说,你祖上传个鬼哟,从你爹那会儿就偷鸡摸狗拔蒜苗,吃喝嫖赌,没有正形,是紫木川有名的闲打浪,你们家房无一间,地无一拢,会有这遗传?你往井里放东西,都是红头发从外头背来的,哄的就是外头来淘宝的人,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场更能骗人,社会打假,打的就是你们这伙人。 三娃子说,打人不打脸,揭人不揭短,何老头,你连我先人的短处也揭,真个是揭老底战斗队的! 何老汉说,你跟外头勾结一块儿,倒腾假文物,比你爹手段又高了一畴。 三娃子说,文物没打假这一说,他买假货是他认不得真东西,不是我骗他! 山口决定不再买三娃子的东西了,看得出,他对手里的“唐代铜镜”也感到失望,隔着窗户扔到了屋内床上。一笔大买卖硬是让何老汉搅黄了,三娃子很气恼,翻了脸,骂何老汉是该挨枪子儿的。三娃子说,52年不是政府发了善心能有今天的你?你个大土匪,你以为你是谁啊! 我让三娃子把话说清楚。 三娃子说,这个人,他是何玉琨的少校参谋主任! 我将目光转向何老汉,老汉瞪了三娃子一眼,挑起水走了。 八 成苗子吃撑了,肚子硬得鼓一样,大口地吐,怕是不好。 我预感到老太太的病和那两斤水晶饼有关系。 与山口和张宾来到成苗子住处,成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抢救去了。狼藉不堪的地上,到处是病人的遗留……装点心的匣子敞着盖扔在炕上,果然是空的,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。炭火燃尽,水罐冰冷,狗尾草干成了标本,那本《圣经》,孤零零摆放在桌面上。成苗子刚刚离开,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,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。送面的娘们儿正在屋里翻腾,见我们进来,搭讪着说“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,我帮着收拾收拾”,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,在门口被张宾喊住,张宾要开包检查。娘们儿极不情愿,吭吭唧唧地磨蹭。张宾说成苗子是国家包了的,她的一切遗留只有政府有权处理,谁动谁犯法,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趁火打劫,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,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,娘们儿拗不过,这才打开烂包袱皮,竟是几双参次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。张宾说,你这算怎么档子事? 娘们儿说,婆子的房子土地都给大伙分了,现在还在乎几双筷子?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,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。娘们儿说婆子没有后人,她敢保证,那边一咽气,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,她还是很自觉的,就拿两个碗。张宾说,两个糙碗你也稀罕? 娘们儿说,你以为她还能再回来吃饭? 张宾说,不管怎的,人还没有死! 我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,退色发黄的夹层内里,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“程记”两个字。我一把抓过包袱皮,对张宾说,这个东西给我。 张宾不解地看着我和偷碗的娘们儿,心里一准在想,莫非女人都爱贪便宜?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樟木箱子味儿,它来源于箱子底,肯定是成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,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,又带着它来到了紫木川,包袱皮上的标志,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紫木川来过,1945年《华报》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!可是紫木川的人似乎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,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我一人,这是因为我阅读过当年的报纸……可以这么说,程立雪在青龙驿被掳,在进入紫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! 院里,山口将井里的物件提上来,塑料网兜里满是青铜的物件,光“唐代”的衣带钩就有七八个,还有不少铜镜,有葡萄兽纹的,有菱花芙蓉草的,器物上刷满了绿彩,一看就是“批量生产”的仿制品,由山外带进,沉到干枯的井里,是借着井底的潮气让浮彩慢慢渗入,慢慢生锈,然后再埋人黄土之中,数月后掘出,就是完整的“出土文物”了。山口捧着一把衣带钩,如同捧着一把尚未长熟的青枣,满脸是哭笑不得的尴尬。 我把何老汉叫到镇长办公室,我要借助办公室的严肃气氛跟老汉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。镇长李天河不在,我让张宾将柜子上的国旗、党旗拿下来,摆在桌子上,将一切我认为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撤掉,以示谈话的郑重。在这间已经变得十分标准化、简单化的办公室里,我不信这个狡猾的老头还能闪烁其辞,还能顾左右而言它,本分山民也罢,少校参谋也罢,今天我就是要单刀直入,开门见山,让他没有退路! 何老汉坐在椅子上,将张宾送过来的一杯滚烫的白开水转移到旁边桌上,不慌不忙,感觉漠然,那双露出大脚趾的解放鞋,并没有因为擦得一尘不染的瓷砖地而有任何不安,几个黄泥脚印围绕在椅子四周,跟它们的主人一样,毫不遮掩地陈列于室内。张宾又递了烟,老汉接了,不抽,夹在耳朵上,地道的农民举止,没有少校的派头。我想笑,因为无论电影电视还是文学作品里,从没有将香烟夹在耳朵上的参谋主任这样的形象。张宾问老汉的树苗栽得怎样,老汉说只要下了雨,百分之九十能活,就怕老天爷老这么艳阳高照地挺着。又说到挖猪苓的事,说到鱼腥草的价钱,说到地膜玉米的缺点,小鸡白痢的治法……我咳嗽了一声,我知道我要是不咳嗽,张宾会一直跟他聊下去。 我拿出成苗子的包袱皮,将有字的一面亮给何老汉,我说是成苗子的东西,上面的“程”是明明白白的“程”,不是“成功”的“成”。何老汉盯着那个字,张着嘴,脸上泛出一片呆傻,他演戏的分寸把握得很好。张宾插嘴说这两个字大约是可以通假的,大学语文里有这一说辞。我让张宾不要随便插嘴,说这两个字从姓来说,会被人搞混,但直觉告诉我,程立雪、成苗子、谢静仪是一个人,这点成苗子本人和何老汉应该是最清楚。 张宾听我说出一下三个女人的名字,立刻来了兴趣,把凳子使劲往前拉,要听个明白。何老汉看着张宾却对我说,我不知道你说的都是什么,跟你说过,我从没见过叫程立雪的人,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,没有隐瞒。 我说,你怎会没见过,你清楚极了。谢静仪来到紫木川的时候你已经十四,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。那年是1945年,就是报纸上登载陕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何玉琨抢掠的年份,那个被掠来的程立雪到了紫木川,潜心教育,隐姓埋名,后来改名成苗子…… 何老汉说,都是你想的,我看你每天在桥高头坐着,愁眉苦脸,就是在穿缀这些事情哩。 我说,程立雪是西语系毕业生,所以你会说GOODNIGHT,所以成苗子能读英文的《圣经》。 何老汉说,你不要以为玉琨中学是土包子中学,玉琨中学在那个时候是很正规的中学,不但有外语,还有物理化学,那些试验我们也是一丝不苟地做了不少的,学校西洋化的大礼堂里,山里的学生们也上演过文明戏,我们还演过屈原。 张宾补充说,老汉的话没有妄说,现今镇上不少老头老太太还知道(a+b)的平方。 我说,何玉琨是陕南惯匪,杀人放火,无恶不作,1945年以后,却一改性情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修桥、补路、办学校,跟以前判若两人,这个改变是程立雪还是谢静仪的感召,她以她本人对世界的理解,利用何玉琨对山外文明的向往,对传统文化的推崇,感化、教育他,自愿地留在了深山…… 何老汉眨着眼睛,没有任何表情。 我说,我说得不对吗? 何老汉说,你和那个日本在紫木川找杨贵妃一样,都是扑风捉影,都是把假的使劲往真里整,你来我们这儿,是想挖出个电影故事,就把事实愣住你编的故事里套,其实这些事,你完全可以在你家里编。 我说,在家里我编得出“少校参谋主任”这样精彩的内容吗? 何老汉就笑。 张宾赶紧说,编不出来,编不出来! 我让何老汉说说他是怎么给土匪当参谋主任的,何老汉说,这有什么好说的,我不干,总得有人干,我干了,他会少犯些错误,多做些好事。 我说何玉琨在给自己脸上贴金。老汉说这话不是他说的,是谢静仪校长的观点。 有人跑来,告诉张宾,成苗子死了。 没容我们反应过来,何老汉已经咚咚地跑了出去。 九 很长时间我在自责,自责那天不该给成苗子送去水晶饼,那真是惹祸的根苗,没有那饼,成苗子不会吃撑,不会引发内脏门静脉的大出血,以致走得那样匆忙。为此,何老汉安慰我说这也是定数,成苗子的命就该着合在水晶饼上,反正是早晚要走的,肚里装着喜爱的水晶饼离开,总比装着烂糟糟的面要惬意,让我不要过意不去。 话是这样说,但在以后很长的时光里,我仍旧拒绝食用水晶饼和近似水晶饼的一切点心,看见它们我就想起成苗子,想起程立雪,想起那个自甘于深山,陪伴土匪的文化女性。假若解放时何玉琨的投诚顺利,紫木川的历史便会重新阐述,成苗子也将会以另一种面貌出现。 那天,成苗子的葬礼是简单的,简单得近乎了寒碜。她和何玉琨没有后代,所以没有人摔盆打幡,没有人哭泣,没有花圈挽帐,没有吹吹打打。张宾主事,叫了几个年轻后生,每人给20块钱,将个棺材抬到学校后面的坡上,与她碎了脑袋的丈夫合葬。下葬时,天下着小雨,坡上满是泥泞,两三个看热闹的闲人走到坡前就止住了脚步,他们犯不着为个破老太太踩一脚泥,糟蹋一双干净鞋,倒是何老汉一直跟上来,攥着一把线香,一步一滑,走得很艰难。 墓穴已提前打好,紧挨着何玉琨,从墓坑的侧面可以看到何玉琨的棺木,50多年过去,木板已经朽烂,难寻出女校长的手迹,想来这一切实实在在却都是她的打理。人们站在坑沿上,都不说话,雨水打在棺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,空洞而忧伤。张宾低声地指挥众人,将湿漉漉的棺材沉到湿漉漉的坑底,大家不动手,似在等待着什么。何老汉朝棺材上扔了第一把土,按当地习俗,本应该是儿女所为,何老汉主动地做了,这似乎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。何老汉之后,大伙才填土,只三二下,坟土便堆了起来,高高地耸着了。墓碑用的是何玉琨的原碑,在字迹斑驳的“何玉琨”旁边加刻了“成苗子”三个字,刻得潦草而匆忙,刚刚安葬,便已人和“何玉琨”一样模糊不清了。李天河顾虑得有道理,有些材料,不及时抢救挖掘,到最后一切都来不及,成了遗憾。一个人就这样去了,紫木川几十年的时光,最终也没说明她是谁。 人散了,何老汉留在最后,他在为那堆新土挖排水的沟。我要等他,张宾说,让老汉在那里多待会儿吧,他刚才见到了他的“老首长”,心里不是滋味呢。我让张宾细说说,张宾说何老汉叫何义仁,是成苗子与何玉琨当年赞助读书的学生,何义仁的家过去穷得叮当响,甭说上学,连饭也吃不饱。我问何老汉是不是玉琨中学的毕业生。张宾说是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。 我惊异地停住脚步,回望那个在雨水中劳作的单薄身影,那个会说GOODNIGHT的农民……张宾说成苗子和何玉琨在1945年以后资助了紫木川一批穷孩子到山外读书,何义仁便是其中之一。这些孩子,不少人读到了大学毕业,后来成了专家、教授……但是没有一个人回来,何玉琨被镇压以后,他们更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是土匪资助。我问何老汉为什么回来了。张宾说知恩图报,何老汉是个很重义气的人。那时陕南已经解放,何玉琨却依仗着秦岭大山和共产党打游击,玩捉迷藏的游戏,大学毕业,学历史的何义仁完全清楚何玉琨的归宿,感念培育之恩,回到紫木川……历史的巧合在于,取得何玉琨信任的何义仁,在秘密与政府接触的途中,政府官员遭到了何玉琨手下喽罗的袭击,壮烈牺牲。对何玉琨来说,这使得局势立刻向反面急转,解放军正规部队直扑紫木川。尽管后来何义仁一再向政府解释,何玉琨的部队属于散兵游勇,属于没有组织纪律的乌合之众,袭击政府官员,纯属个别人所为,与何玉琨本人无干,但仍显得苍白无力。 解放军解放了紫木川,由山大王转为阶下囚的何玉琨效仿他的原配朱美人,在斗争会上高声叫骂,绝不服输,除了骂逮他的共产党,他骂得最多的是何义仁,他说何义仁不仁不义,吃里扒外,猪狗不如。 由何玉琨培养出来的大学毕业生何义仁心情是复杂的,他再没有走出紫木川,他以二个普通农民自居,在家乡娶妻生子,淡泊存活。 十 离开紫木川的时候仍然是雾。 何老汉没有来送,红头发的青年和我们搭伴,走在四周长满青杠木的山路上。红头发轻松地甩着头,哼着歌,走在前面,让人推测一定是又一批货被三娃子沉到了枯井里。这个“唐朝宣统年”的文物贩子此刻活得比谁都轻松,比谁都快乐。 山口在紫木川有关杨贵妃的调查一筹莫展,倒是学了不少乖,话也少了许多。我安慰他说其实我关于程立雪的追寻也没有任何结果,文明大可不必为这样的结局懊恼。山口说,你怎能说程立雪没结果,她昨天刚被埋在学校后头,坟土还没有干。又说,这些素材足可以让你写个电视连续剧,好看得很呢。 我说,李天河们盼的就是这个,可是我不想写了,没劲。 红头发回过头说要是拍紫木川的电视剧,希望能给他安排个角色,他是没机会演戏,要演戏他一准能一炮走红,成为大红大紫的星星,比什么周星驰出色。 我说,呸! 雾气中有人在喊,我们停住脚步,原来是李天河从后面追上来,说早晨回到紫木川知道我们已经走了,就追,到底赶上了。李天河说张宾忽略了一件事,他赶过来作个补充:何义仁老汉是县里的政协委员。 追了三四公里就是为了一句话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TK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